12月13号又到了。
它看似是个普通的日子,却又是个极不普通的日子。这得从南京说起。
南京,古谓石头城,是个不动声色、让人留恋的城市。先不说她深厚的人文底蕴,也不说她秀丽的山水风貌,光是她特有的宠辱不惊的从容气质,就会让桨声灯影里的秦淮之忆一天天在这里有滋有味地生长。但是,历史在这里有过辉煌,也在这里有过悲凉——85年前的今天,中国正处在那场前所未有的巨大灾难之中,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中国人的记忆里,被深深地镌刻上这样一些信息:1937年12月13日;南京;40天;30万……
正是这天,罪恶的刺刀挑开了人类历史上最黑暗、最残暴和最血腥的一页。在那六七周里,浓烈的血腥与尸臭弥漫着南京城,极度的黑暗与死亡笼罩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古老的秦淮河聆听了整座城市的哭泣与哀怨……明朝的墙,清朝的庙,还有那五千年的繁荣与辉煌,仿佛都在这混浊的分不清天地的世界中颤栗、消失。
一组权威资料如是写道:“侵入南京的日寇在松井石根和谷寿夫等狂兽的指挥之下,有计划、有组织地对南京人民实施了两个多月的大屠杀、大奸淫、大焚烧和大抢劫。南京成了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大屠场,我34万同胞惨死在日寇疯狂挥舞的屠刀之下,日寇犯下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滔天罪行;而且这些兽类屠杀和奸淫所施行的100余种手段和方法,其野蛮、残忍和惨烈程度,创下了人类历史上凶残暴戾的最高纪录。”
穿越85年的惨痛记忆,像是冬天里寒风中飘零的一片片黄叶,荒凉、萧瑟;许多人不忍心去触碰,怕是那种疼痛,将一根根搭载着家仇国恨的敏感神经再次拨动。然而,我们却又不得不去触碰,去抚摸,任其布满血腥的气味呛得人两眼生泪,咳得人嗓子火辣辣地疼。
它不是一个人,一群人,也不仅仅是一代人的,而是整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永远也无法平复的伤口。
但是,我们只有伤口吗?
想起了学友李君。大学毕业后,她暂时放弃留在重庆某知名律师事务所执业的机会,和著名军旅作家余戈一道,打上背包潜心深入滇西,寻访那些最后风烛残年的远征军老人,倾听他们最后黄昏时刻那些清贫、寂寞而又激动的不可复制的回忆。对此,余戈总结道:“当时参战的官兵们,虽然对抗战的最终胜利抱有信心,但是看到日军如此疯狂地顽抗,都不敢相信自己能看到胜利那一天的到来。很多人的想法是,拼光自己这一代人,杀死全部日本男人,也许中国才能熬到胜利那一天!”
是的,不只有伤口。在东三省严寒的冰原上,在台儿庄巍峨的城墙下,在晋察冀浩茫的青纱帐里……14年抗战的鲜血告诉我们:中华民族出了一群最纯种的爷们、最坚贞的女性。
电视屏幕上,三军仪仗队礼兵手抬8个花圈,缓步走上公祭台,将花圈敬献于“灾难墙”前;迎面,80名南京市青少年代表,正齐声诵读《和平宣言》……
他们想到什么呢?
是想到杨靖宇了吗?1940年2月23日,由于汉奸的出卖,孤身作战多日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司令杨靖宇,不幸在吉林濛江三道崴子战斗中壮烈殉国,时年35岁。让日本关东军始终无法理解的是:自2月18日以来,杨靖宇已被围困在冰天雪地中完全断粮长达五天五夜,还能将几百人的日伪“讨伐队”拖得只剩下几十人,究竟靠什么生存?为了解开谜团,日寇残忍地将他的遗体开膛剖腹,却发现他的胃里尽是枯草、树皮和棉絮,竟无一粒粮食!参与围剿的伪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不由地讲道:“虽为敌人,睹其壮烈亦为之感叹……”
是想到仵德厚了吗?1938年3月26日,时为西北军第30师89旅176团3营营长的仵德厚,挑出精壮青年组成敢死队,向已占领台儿庄大部阵地的日寇发起绝命反击。“拼就拼吧。兄弟们翻墙挖洞,连续冲杀,大多数人的衣服都被挂扯得破烂不堪。有的弟兄干脆脱成了光脊梁。炮弹、炸弹、手榴弹,分不清敌我的,不停地在四周着地;最关紧的阶段,几乎每分钟都有人丢命。人腿、手臂、肠子不时砸在身上,缠在脖子上……”次日,未被击毙的日寇被驱至城西北角土围子里负隅顽抗,敢死队搭人梯终将其歼灭。仵德厚和他亲率的敢死队,尽管只活下来了3个伤员,但始终没有一人后退。
是想到刘耀梅了吗?1943年11月,时任河北阜平县罗峪村妇救会主任的刘耀梅在日寇秋季大扫荡中不幸被捕。面对严刑拷打,刘耀梅说道:“中国人一定要扩大武装,加强除奸。有了强大的武装,你们就不能这样疯狂,清除了汉奸,你们就没了眼睛。”为了从她口中得到我八路军主力部队的行踪和村里藏粮地点,灭绝人性的日寇将她绑在树上,用刀子一块一块地割她大腿、胳膊上的肉,有的并当场煮熟吞食下去;这位已成血人的22岁姑娘,咬烂了嘴唇,一次次昏死后又一次次醒来痛斥敌人……多年以后,收殓她遗体的村民回忆说:“刘耀梅比刘胡兰还刘胡兰。看她死的那个惨劲儿,我们去抬她的4个人全哭啦……”
他们,就是我们民族伤口之外的元气。
没有哪个民族愿意天天去触碰自己的伤口,而当这个民族终于有勇气、有力量正视自己伤口的时候,网络内外某种认为侮辱与损害“有其历史环境”的说法是值得警惕的;因为任何说辞只能增加历史情节的曲折,却绝不能令历史的实质含混。自1840年以来,侵略被重重地写在中国近代史中,中国人始知道,民族与国家的强盛有多么重要。
在石头城城墙终于又一次绽放出春芽的时节,白墙瓦黛,翠柳如烟。一个孩子放着一只七彩的龙风筝跑出了城头,风筝随着这片国土上暖暖的太阳越飞越高,孩子脆脆地喊:“我的龙,终于飞起来啦!”
我祈望,这是新生的起点,撕裂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