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在《西湖梦》一文的开头写道:“西湖的文章太多了,做的人中又多历代高手,再做下去连自己也觉得愚蠢。”今天,我写苏州,深有同感。
喜欢江南——唐诗里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杏花春雨的江南,遍地垂柳的江南,似水柔情的江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江南……
江南的名城很多,却偏偏写了苏州,也许因为这座水城柔婉的言语、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园林,幽深的街道,构成了中国文人的梦境,更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是江南的气候、水土、植物和古代先民的生活艺术结合得最完美的诗篇。
苏州大致处于江南运河的中点,其南下杭州和北上镇江的距离都差不多。镇江的对岸就是扬州。杭州、苏州、扬州,这三座城市恰恰体现了文化江南的典型神貌,又恰恰在大运河边几乎等距离地排列着。但苏州的文化性格并不是杭州和扬州的中和,它比这两者都要更精致。杭州和扬州虽然也很精致,但前者的精致中有一种皇家贵族的没落情调,后者的精致中有一种盐商和小市民的卑俗,它们都有显摆的意味。苏州的精致则是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滋润,它潇潇洒洒,不卑不亢,柔婉深媚,以骨子里的书卷气和自在平和的真性情酿造着诗化的生活,即使是怀旧,也只是像寒山寺的钟声在江枫渔火中的几许喟叹,大致不会很激烈的。
小桥流水
苏州的姿色在于水,这是毋庸置疑的。这里的水不同于扬州,扬州的水是喜欢热闹的,大运河穿城而过,是这热闹的推波助澜。它还孕育出一个瘦西湖,那更是一个热闹的去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那“春风十里”的繁华都是傍着古运河而铺展的,运河的气派是壮阔的,浩荡的。它大大咧咧地流过两岸的绿树芳草和红楼粉墙,还有那长留着玉人身影和香艳脂粉气的二十四桥,波光里也映照着明艳的时尚。而苏州的水是细水长流的水,没有多少波澜,也不大左顾右盼的。当大运河远眺了嘉兴的南湖烟雨,直趋苏州时,它发现古城苏州梦一般的幽静,这里的人们是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一群,连引车卖浆者也算得上精神贵族。他们习惯于静静地品味生活,不喜欢喧闹和浩阔。于是,大运河也不忍心打扰他们了,悄悄地绕城而过吧。流过了西南城角的水陆盘门,流过了飞絮如雨的横塘古驿,流过了张继诗中吟咏过的“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枫桥,大运河扭头西去,身后是寒山寺流韵千古的钟声……整个苏州城都浸润在一张不动声色的水网中,很受用的样子。那水网也是棋盘一般的格局,把苏州分割成一方一方滋润的小日子。所谓小桥流水人家,那水都紧贴在人家的屋檐下,檐上的黑瓦映在水里,是冷色调的,有点浅酒轻寒或细雨兰舟的意味,是居家过日子的清静和精致,并不是故国山河的大悲凉。龚自珍诗云“谁分苍凉归棹后,年来花草冷苏州,”一个“冷”字,写出了苏州的山温水幽。
有了水,当然不能没有桥。张中行在一篇散文中说道:“桥来于水之阻而人不愿受阻。”是很有道理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伊人,在水的那一边,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有桥,不就好了吗?于是,架桥。苏州的桥很多,因为那里水多,桥就不能不多。水各式各样,桥也各式各样。苏州以“小桥、流水、人家”的保存完整而蜚声于世,城里的桥当然以小桥居大多数。小桥大多以小石块平铺而成,质朴无华,辅以些许青苔悦目。桥的美不在桥本身,而在于桥上的足迹和那些足迹的传说、故事。苏州人杰地灵,俊彦云集,那些小桥上多的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公子,多的是“石桥曾别玉人搂”的故事。就拿“明月清风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的沧浪亭中的桥来说吧,想到这里的桥,就不能不想到沈复和陈芸,因为他们就住在附近,常到园里去,桥上必然有不少他们的足迹,如今尘飞人远,想想当年不是也很有意思吗?苏州有名的桥,还有宝带桥、吴门桥、枫桥等,多不大熟悉,唯有枫桥,因了落拓才子张继的《枫桥夜泊》而名传千古,我这种读过几句诗的人还是知晓的。虽未亲履苏州的桥,然而“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时候还是有的。
苏州园林
水说过了,桥也谈过了,再不谈苏州的园林,自己心里都觉得愧疚。陈从周先生称赞“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已是人尽皆知的了。晋之顾辟疆园,开苏州园林的先声。及唐末中原混战,苏州受到很小的破坏,在政治上、经济上尚属小康局面,因此有余力兴建园林。北宋时江南承南唐、吴越之旧,地方未受干戈,经济上没有受到重大影响,园林兴建不辍。及宋王室南渡,苏州临近都城,十分繁荣,园林建筑不言可知了。元时江浙仍为财富集中之地,故园林亦有所兴建。迨至明清,唐宋以来已是丝织品胜地的苏州,又成为地主官僚的集中地,并且由科举登第者最多,仅以清代而论,状元之多为全国冠。这些人年老归家,以其所得大建园林以娱晚境,园林之兴建如雨后春笋。除却这些社会因素,在自然环境上,苏州水道纵横,湖泊罗布,随处可得泉引水,兼以土地肥沃,花卉树木易于繁滋。于是,“士人共为筑室,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少时繁密,有若自然。”再者,苏州为人文荟萃之所,诗文书画人才辈出,士大夫除自出新意外,复利用了许多门客,聘请了许多巧匠,如此一来,苏州的园林,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蕴的了。
苏州园林,楼阁掩映,山石森严,水曲湾环。可于槛前细数游鱼,可于亭中待月迎风,可于阁中品茗小憩,趣味无穷。历代诗人们多有论及园林的诗句,如“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等等。苏州园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组合而成的一个综合艺术品,富有诗情画意。叠山理水都有“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然而苏州园林之所以能这样使得无数中外游客百看不厌,还不仅在于风景洵美,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文化品味、历史情怀。现实生活常常搅得人心志烦乱,苏州园林中的文物古迹能让我们熨贴着历史定一定情怀。有古迹必有题咏,大多是古代文人超迈的感叹,读一读,那种鸟瞰历史的达观又能把我们心中的皱褶抚得平平展展。
苏州有名的园林很多,如沧浪亭、拙政园、网师园、狮子林、怡园等,都是中国园林中的奇葩。更难能可贵的是,苏州园林真正做到了“园以景胜,景因园异”,各具风格。如到苏州,不看苏州园林,将是人生一大遗憾。
雨巷中的油纸伞
似乎该说到苏州的雨巷和雨巷中的油纸伞了。陆文夫写过一本小说叫《小巷深处》,使得苏州的小巷揭开了神秘的面纱。而戴望舒的《雨巷》更是让许多人记住了江南的雨巷(我不确定是不是苏州的雨巷)、雨巷中油纸伞和“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古往今来,有太多太多的浪漫故事是因为男女共用一把油纸伞而引发的。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白娘子与许仙的情缘就开始于一把油纸伞。苏州的雨巷中,时时可见油纸伞。那潇潇细雨中,一把油纸伞撑起了一方诗意的空间,四周是纷披的雨帘,氤氲的雾气朦胧恍惚,营造出一种与外部世界的疏离感。这时候,大致谁也不会大呼小叫的,最宜耳鬓厮磨的悄悄话。或者干脆缄默不语,听雨声疏密有致地敲打伞面,真正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让一个人的心里纤尘不染。即使是轻薄之徒,在这种情境中也会变得斯文起来,断然不会有非份之念的。苏州的油纸伞是一种寻常的情味,亦是一种寻常的诗意,这诗意孕育的情感,是苏州人的性格底色和诗化生活的一部分。
油纸伞最宜浮动在幽深的小巷里,那是很从容也很含蓄的风景。
雨中的小巷总是特别素静,连砖缝中的苔藓也嫩得可爱。清新得很好闻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连日阴雨浸渍出的老房子的霉味,还有谁家小院里飘来的花香——丁香和茉莉的香气是淡淡的,而蔷薇、栀子花的香气则要野得多——这些都被雨丝梳理得十分熨贴。若是小雨,那持伞的身姿便有一种很悠闲的意味,似乎那油纸伞不过是一件掩映可人的道具,为的是一种姿态。姿态自然是极好的,或娉娉婷婷,或潇潇洒洒,鞋跟磕击着砖石路面,很清脆地款款而过。潺潺的流水声中夹着雨点轻柔的弹奏,有如梦幻一般。这时候,即便是“寒雨连江夜入吴”的冬季,那阴冷中也自会有一份温馨。
苏州人
因了小桥流水,因了风雅园林,因了幽深小巷,苏州野性不见了,雄浑不见了,极目苍茫的风云之气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精致。小家碧玉似的精致软化了生命的质感,风月情怀冲淡了江山风度,这就是苏州人。
然而,原先的苏州人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苏州人也有壮士雄风。在中国古代,北方的壮士有荆轲,南方的壮士有要离。要离以不满三尺的侏儒之躯,挺身搏击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公子庆忌,比之荆轲刺秦,虽然稍逊“易水萧萧西风冷”的排场,却更胜勇武气概和生命的底色。要离者,苏州人也。
原先的苏州人,也曾醉心于削铁如泥的三尺青锋。而中国古代最为精良的青铜兵器也大都出自吴国,李贺有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吴钩后来成了锋利兵器的代名词,和男儿本色联系在一起,南宋的辛弃疾壮志难酬之时,登上建康赏心亭,“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而干将、莫邪所铸的宝剑更是天下有名,那是用生命的血光和智慧铸就的无敌之剑。干将莫邪者,苏州人也。
明代,苏州人也表现出了其性格中坚挺的一面。对于京城的腐败统治,竟然是苏州人反抗得最为厉害。东林党人坚守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信念,坚决反对魏忠贤,朝廷特务在苏州逮捕东林党人,遭到全城百姓的反对。柔婉的苏州人提着脑袋、踏着血泊反对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很难想象,今天操着吴侬软语、温文尔雅的苏州人的祖先,却是凸现着勇武和力量的强悍之辈。由好勇而柔婉,由尚武而崇文,苏州人的性格的流变似乎太急了些。
走过2500多年历史的苏州,流水依旧清澈,桃花依旧秾艳,弹唱依旧撩人,茶馆依旧古朴,女人依旧俏丽,书法依旧流丽,绘画依旧恣肆,园林依旧纤巧……
青青的山、柔柔的水、软软的吴语——不知不觉地就托起了一个文化苏州。这是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诗歌中秀润清丽的苏州,是沈周、唐伯虎、文征明画卷中文采风流的苏州。